青海火星基地:戈壁与星辰大海 拓荒者的过去与未来
中国科学院的车队在国道315线上停了下来。这支车队在青海省柴达木盆地的中心寻找类火星地貌。地壳造山运动中沧海退去,风在隆起的荒原上剥蚀了千万年,凿刻出中国最大的一片雅丹地貌。在这片风蚀土林中,土丘如同无数鲸鱼浮出沙海。
这里也是中国海拔最高的盆地,东环祁连雪山,万山之宗昆仑向西南连起青藏群峰,阿尔金山在西北与新疆划开边界,平均海拔超过3000米。
车队向导张清哲在他四十多年的人生中,再一次听到有人问起红崖。
约十年前,骑行中车陷柴达木的朋友,第一次问起那片形似死亡之海罗布泊的“大耳廓”。
“而且是红色的,非常有意思!你们知不知道?”
火星模拟基地所在的大柴旦红崖全景。张清哲 图
那是一片几乎没有人迹,也不被记起的土地。中科院计划从青海的四个类火星地貌中筛选出火星基地:德令哈的东部雅丹,大柴旦的雅丹,冷湖的俄博梁雅丹,以及格尔木的半雅丹。没有人想起把红崖放入候选之列,甚至极少有人知道红崖的存在。
但就在车驶过315国道的时候,中科院月球与深空探测总体部主任刘晓群看见了那一大片红色。
刘晓群曾解释,中科院早已有建造火星模拟基地的想法。随着中国计划在2020年实现第一次火星探测飞行,条件已经成熟,希望以市场机制结合天文科学、太空探索与文化旅游项目开发。
而美国国家航天局的老搭档,“钢铁侠”马斯克则在推动更为冒险的“火星殖民计划”:约每780天发生一次火星冲日。利用这火星靠近地球的发射窗口期,逐步向火星发送物资。再募集一群勇敢的拓荒者,自愿买一张火星船票踏上星辰大海的征途。
拓荒者们将为火星基地奠下第一块基石,改善生存条件,最终发展成一个拥有100万人口的工业基地。直到有一天再没能有飞船从地球前来,也能保存一支地外人类文明。
人类总有这样的拓荒者,踏上高寒缺氧的柴达木,又望向高悬夜空的荧荧火星。张清哲的父辈十万人踏入柴达木的无人区,从大、小柴旦湖中开采出国家急需的硼砂,那是拓荒者最初的骄傲;而后人口剧减,是他自己食难果腹不忍回顾的青年时代。如今他两鬓已经生出白发,有一线谋生的希望,又怕它断在手中,跌向一个老无可依、背井离乡的晚年。
大柴旦是拓荒者建起的戈壁家园之一,第一代柴达木人与自然的较量尚未分出胜负。生在“不养老,不养小”的青海小镇,守着2.1万平方公里,超过3倍上海面积的土地,第二代柴达木人也只能继续这一局较量。
在315国道上,张清哲短暂讲述了红崖。而后这个被几度遗忘的地方,与火星模拟基地一同被推向了世人。
在地球上“发现火星”
2008年,宋彪从敦煌骑行穿越柴达木雅丹,结果自行车坏在了南八仙的风蚀土林里。
张清哲开着他的二手切诺基,去援救这名中国人民大学的教授。他把宋彪拉回了红旗峰雪山下的大柴旦镇。
两人早就是网友,都想走深藏祁连山腹地无人区的哈拉湖。但北线雪山横断,南线河流阻隔,没有人走通过这条路。
宋彪和他聊起死亡之海罗布泊的那张著名的卫星照片,是一个层层螺旋的“地球之耳”。但他在卫星地图上看到,在大柴旦镇附近,其实还有另一个“大耳廓”。
“而且是红色的!非常有意思,你们知道不知道?”
张清哲生在柴达木,此前三十多年的人生中,没人问过这个地方。依照大致方位,他与宋彪冲下公路在戈壁来回寻找,却始终在那片红色“大耳廓”的外围打转。从东南面望去,有红色山崖高耸出地面,而转过另一个方位,红崖却与戈壁滩连成一片,沉在地平线下。
宋彪抱憾离开,“大耳廓”却在张清哲心里打成一个结。
他有时会再返回探险,直到两年之后,车前突然出现一条干涸的河床,向“大耳廓”方向延伸而去。他只有一辆车,载着几个朋友和妹妹的孩子,无人区手机没有信号。但他就是豪气上涌,觉得似乎很近。
张清哲把车开了进去。
沿着河床深入,大片赤红的山谷与山崖在两侧展开,红色山石以他前所未见的神奇造型散布四围,目之所及惊心动魄。
河道太过颠簸,妹妹的孩子在车后座吐了出来,一次保险杠还碰在了山崖上。张清哲记得卫星地图显示,谷中有一条主要河床。几次迷路后,他们成功穿越了宋彪寻找的“大耳廓”,一直到沙漠地带。
即便张清哲看惯了青海壮美的雪山与沙海,每年总有一两次,他会忍不住驾车穿越这片红色雅丹。干枯的时令河床密密麻麻向四围发散,他也只进过几个主要的河谷,摸清了东南西北的路。那里有红土层绵延三百平方公里,风蚀气候干燥,紫外线强烈,有着炙热的白日与寒冷的黑夜。
红崖中的干涸河道 按照国际惯例,如果确实无史料可循,那么第一个发现者拥有命名权。
张清哲在卫星地图上寻找那片地方,发现有人已经将那片红色的雅丹与丹霞地貌,命名为“红崖”。
他不是第一批进去的人。
红崖的确有石油物探留下的标记。在红崖的最高点,张清哲发现了一个木质的三脚架,用途是以大地水准进行测量。在1970年代之后,这种三脚架大都换成了铁制。
是谁在红崖的制高点留下了木质三脚架,已经难以考证。大柴旦地方志记载:“1954年,石油部成立青海石油勘探局,调集一支4000余人的队伍,对柴达木地区进行普查与详查。彼时地质部派出632石油研究队,中科院派出柴达木石油研究队,三支队伍纵横驰骋,曾历足马海一带。”
遗留在红崖最高点的木质三脚架。张清哲 图
大柴旦行委社会发展局局长樊生智在1990年代任副镇长,他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那时也有石油2137、2138队对柴达木盆地进行深度的石油勘探,进入红崖寻找石油。一无所获之后,便又悄然离开。
红崖在戈壁深处再度归于沉寂。
但就在中科院车队驶过315国道这一瞥之间,红崖杀入了火星模拟基地这一场竞争。
拓荒
2017年,中科院跨越甘肃、青海、宁夏三省份,寻找与火星相似的地貌。仿佛总是极端恶劣的自然条件,凿刻出惊人壮丽的地貌。
张清哲出生在大柴旦之时,“十万人、不夜城”,已经是父辈口中上世纪60年代的旧事。
地质大勘探发现,大柴旦盐湖中含有大量的硼砂。1957年,张清哲的父辈拓荒者从内地支援大西北。那时海西州仅有零星的蒙古族、藏族和哈萨克游牧民,镇区内到处都是就地挖一坑,上面覆盖上草帘子的“地窝子”。记得当时一点初心,“就是把这个地方建好”。
1958年,大柴旦成为青海海西州州府,1959年,大柴旦设市。
樊生智也是第二代柴达木人,14岁时跟随父母来到大柴旦。他听到初代拓荒者的故事,是上世纪60年代,大柴旦盐湖供应上国家急需的硼砂,时任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特批进口车。彼时大柴旦有海西州属八大企业,单个工厂员工就有上千人。富有黄金、煤炭、有色金属、天然气、石油等各种矿产。国家领导人前来视察,柴达木精神从此发源。
而人类对于火星家园和外星生命的漫长执念,也在上世纪60年代首次窥得火星的真正面貌。1965年,美国的水手4号探测器第一次成功飞跃火星,传回第一张火星照片。那样了无生命痕迹的荒凉,打碎了一地外星生命与火星家园的想象。
火星上是否适宜居住,也是火星模拟基地想要寻找的答案之一。
但是第一代柴达木拓荒者已经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大柴旦的树要从砂石中长出来,仅有白杨能长的最好,是诗人聂鲁达所描写的“清晰、勇敢、坚强”。只有矮小坚硬的骆驼刺能匍匐到戈壁深处。在更加遥远的沙海里,骆驼刺也无法生长。沙子被公路驱赶到两侧,时时随风上爬,企图再度将公路淹入沙海之下。
大柴旦雅丹中有一片名为南八仙。那是在早期勘探中,八位来自南方的地质勘探女队员,在沙暴中永远失去了踪迹,就以此命名当地,是以纪念。
在那一场人与自然的较量中,柴达木盆地俯首认输,交出了聚宝盆的财富。第一代大柴旦拓荒者背靠着红旗峰雪山,守着高寒、隔绝,看不见即将到来的困苦,却也难以说“赢”。
1966年,海西州府迁向了海拔更低、气候稍温和的德令哈。事业单位、州属企业随之迁去充实新州府。
而“大跃进”时期的项目下马之后,又关停了一批企业。拓荒者遣送的遣送、回城的回城。大柴旦镇依靠煤炭生产,扼守在进藏的交通运输要道上,镇上尚有几万人,几所小学。
到改革开放中后期,国企改制之后,资源型企业失去了全国统一调配的市场。青海省内市场不足以消费生产的产品,矿产企业又一一倒闭。
在那几十年中,也有几十个探测器先后扑向了火星,它们多数在太空中陨落。如今火星车“好奇者号”仍在火星表面漫游,探索地质地貌、寻找水与生命的痕迹。他的老前辈“勇气号”与“机遇号”也依然健在。在火星轨道上,奥德赛号则将图片传回地球,向人类逐渐揭开火星面貌。
那其实是一颗寒冷的红色沙漠星球,遍地砾石,周期性的沙暴会将整个星球吞没。地表被侵蚀出一片片砂岩,分布有峡谷、火山、以及干涸河床般的沟渠。尚未发现生命的痕迹。
红崖内景
张清哲也进入了在贫穷中挣扎的青年时代。
1989年,他进入大柴旦最好的柴达木汽车修理厂工作,却在1991年辞职。因为汽车修理折算成工时,拿到的工资不够在食堂吃一顿饱饭。
“我记得大柴旦最困难的时候,那种日子,我真的不愿意回去。”
在大柴旦镇,苏联援建有一座歌剧院,尚未封顶中苏关系便已破裂。许多下岗工人为了度日,把砖扒掉了,因为可以卖些钱。
彼时大柴旦全部都是国企、集体企业、事业单位,辞职这件事情,张清哲做得“前无古人”。
厂长看着他:“小张,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月的假,你回去想一想,你是不是书看多了?”
张清哲觉得那是外来人无法理解的境遇,“你们没有过过这里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期的苦难日子,没事出来摆一小菜摊,但问题是,老百姓怎样才能富起来?”
如果有天命赋予红崖类似火星的红色地表,那么张清哲和大柴旦人都动了尽人事争取的心。
送走中科院的专家之后,张清哲用红崖的图片,配上火星的图片,将地理位置、地形地貌、与火星地貌的相同点和不同点,都标注清楚。
他拉出微信上中科院留下的联系人,把资料发了过去。
争取火星模拟基地
拓荒者第一次踏入柴达木,是为了石油与矿产。但石油工人已不是时髦词汇,新的潮流是诗与远方。
在1990年前后,张清哲2年的国企职工生涯里,他在青藏公路旁边修车,单位全称为中国一汽格尔木维修站。
拓荒者来到海西州三十年后,外国背包客来了。
一个金发的欧洲女孩,一个亚裔女孩,加上一个本地翻译,堵住了一辆刚出厂区的杠二东风翻斗车,希望能带她们进西藏。
柴达木盆地在一条重要的进藏公路上,起初仅有载着物资的货车踏上这条漫长天路。北上敦煌,西去新疆、西藏,还有大片青藏高原无人区中的景色。张清哲在这条路上见到了早期背包客,大多是外国人,来堵货车进西藏。
那一辆东风翻斗车拉了一厢水泥,上面仅有一个篷布,坐上去满面尘土。汽修工张清哲看着那两个女生巨大的背包,内心震动,觉得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旅行。
然而那之后的十几年,为旅游一掷千金还未成为潮流。西部的旅游业比东部发展更为缓慢。唐人就写“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又写“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青海大片壮阔美景遗落在茫茫荒野上。石油城老冷湖的居民消失了,把一座学校、剧院、居民区俱全的人类文明遗迹留给风沙,茫崖翻过了“小香港”这一页繁华过往,血渭一号大墓随着“九层妖塔”的电影红遍全国,却深藏在都兰县的山谷之中。
九十年代初期国企倒闭之后,为了谋生,全国各地来的拓荒者就又散回了全国各地。
张清哲的父母已经离开了青海,一些长辈已经离开了人世。拓荒者在退休后返回故土,再不济迁向青海湖以东海拔较低的地区。但几十年的高原生活已经改变了他们的肺和心脏,有老人三年之间因为心肺疾病而猝然离世。
也有第二代柴达木人筹谋好一切,大学考去东部,找到一份企业工作,置办房产,接来双亲。但父母回到平原后几次住院,几有性命之虞,放弃所有回到青藏高原后,又安然无恙。
老来还乡的异乡人传回东部消息:东部城市人潮熙来攘往,他只需坐在家门前,就卖出了数量惊人的鱼。也有人拿着微薄退休工资,无力打点礼物一一拜访亲友,遍尝人情冷暖,又回到大柴旦。
张清哲也自嘲,“可能像我这样没本事的人,就留下来了。”
辞职之后,张清哲卖过影碟、开服装店、开网吧、做电脑维修、开广告公司。
矿产的价值上上下下有所波动,却始终是一笔财富。樊生智记得玉石市场低迷时,镇上有一家玉石工厂十年没有盈利。后来工矿企业回暖,将大柴旦人均生产总值一度送上青海省第三名。
青海大柴旦镇附近的石油开采。澎湃新闻记者 蒋晨悦 图
但是工矿企业不需要缺乏专业技术的当地职工,而在青藏铁路开通之后,张清哲工作过的柴达木汽车修理厂就败落了。
大柴旦从“十万人、不夜城”,留下1.5万人口,管辖着2.1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土地是上海的三倍有余,但人口不够建制。于是它从海西州直属镇,又变为了行政委员会建制,作为海西州的派出机构。
张清哲兜兜转转回到柴达木。后来他在青洽会上听到王健林说,你们青海一定要做第三产业,第三产业是啥?钱是直接进到老百姓口袋里的。
2005年,张清哲买了第一辆越野车。那是一辆二手切诺基,中国早期玩越野车的人群普遍心爱的一款,改装出来非常拉风,被爱车的人称为“小切”。他早年被背包客触动的内心,成就了十年探险的经历。
在柴达木的山河与戈壁中,他发现了柴旦盐湖不逊于茶卡天空之境,纳林格勒河山洪爆发,河水改道造就了唯一被发现的水中雅丹地貌。
参考国际惯例,如果确实无史料可循,就可以按照地形地貌特点,抑或是历史传说,抑或是当地俗称,做新的命名。他命名了大柴旦的翡翠湖、水上雅丹。
这些地方都没有收门票,名字是要给游客一个停留的理由。
张清哲已经四十多岁了,即便是吃着镇上最良心的一家炕锅羊肉,杯中有酒壮怀,话中仍有断雁叫西风的悲凉。
“我不想再搬家了,如果(旅游)这一行不行,我这个年龄上哪儿去?给人看大门去?”
“火星基地这样一个大项目落户,对于大柴旦当地人来说,是大有好处的”。张清哲认为,企业不需要那么多的人工,而吸收就业的是服务业。会有外地人举家迁来做生意,充实大柴旦镇的人口。
他们这一代人,上有老下有小,又不能再去出去打工,而“旅游业是只要努力,便可以从中获利的事情”。
中科院专家第二次来大柴旦时,“指名道姓”要看红崖。
樊生智回忆起来那一场考察,“中科院的专家看到那一大片红色的地貌,景观壮美,高兴不已。”
大柴旦的意外胜利
台湾青年宗哲把半人高的背包丢进汽车储物箱,从德令哈到大柴旦,一路咳了两百公里。
德令哈在草原尽头,大柴旦还在德令哈以西200公里,周围公路劈开雅丹,315国道直上直下越过沙丘,又再度冲上地平线。
宗哲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他刚出西藏,计划由大柴旦北上敦煌,想在大柴旦看水上雅丹,再去泡个温泉。
可惜当地没有一家旅行社,没有一条旅游线路,他出价到400元拼车,另一个背包客却不愿出到250元。第二天他睡到11点之后,错过了最后一班去敦煌的班车,终于在包车上找到了最后一个空位,北上敦煌。
2017年,当过境的旅客数量达到60万的时候,樊生智紧急找到中国电信,关闭了过境短信通知:“费用支付不起”。
随着青甘大环线的成熟,这个小镇见证了中国人暴涨的旅游热情。2015年还只有25万过境旅客,而2017年刚过8个月,已经增长到62.5万人。
这座小镇新的生机来了:是宗哲一样面色黢黑,由西藏转战青海再由敦煌入新疆的背包客;是雇上环线司机,在红裙外裹着大羽绒服、妆容精致的年轻女性;是穿着冲锋衣拿着单反相机和长焦的老人团。
深山无人识的盐湖、高山、雅丹、沙海,终于看到中国人挟着对旅游的热情,大江大河浩浩荡荡汹汹涌来。
穿越柴达木盆地的315国道。澎湃新闻记者 蒋晨悦 图
大柴旦旅游局也在顺势推动。樊生智说,大柴旦在西宁公交车的每条线路上做车体广告,交通广播平台每天播出17次,在茶卡、格尔木、敦煌挂上旅游导向牌。宣传册“来一个发一个”,先印了7000多册,又加印2000多册。
旅游局最初目标只是让游客们在大柴旦中转,后来希望他们在大柴旦能住上一天,现在,希望这些游客们到大柴旦后,能去一两个地方,住上两三天。
旅游热情的高涨,让宾馆最先感受到人们寄情山水中撒下的钱。青海大环线上第一贵是黑马河,第二贵是大柴旦。一次大柴旦镇三千多张床都住满了人,旅客还在不断敲宾馆的门,政府只能开放体育馆,让过境的游客前去住宿。
大柴旦几乎抱着不收门票只要游客来的心。樊生智一家一家去约谈旅馆,控制住宿价格,劝他们爱惜大柴旦的名声,不要急功近利。生怕爆出“天价虾、天价鱼、天价镯子”的事情,毁去大柴旦得来不易的机会。
他在约谈中开玩笑说,“你们不抓紧这两年,好好把诚信做起来,我们做了多少事情,让你们数钱数到手抽筋。”
樊生智也说,旅游业并非一项对当地财政有非常明显贡献的产业,但能够真正藏富于民。这三年旅游业起步之后,才能一步一步筹建游客中心、旅游公司,让旅游产业成为工矿产业之外,大柴旦新的经济支柱。
而在这场火星基地的竞争中,大柴旦虽然在竭尽全力争取,樊生智也没想到能赢。
这是一场综合的考量,中科院不承担经营任务,于是引入社会投资机制。交通、旅客数量都要纳入考量,火星模拟基地不可能在几百公里荒无人烟的无人区。格尔木人口众多,资金到账、开发企业都已经找好。海西州推荐德令哈市的东部魔鬼城,市旅游局已经准备好了资金。
但是专家坚持要红崖这一片土地。
红色火星的先决条件,是要红色。其他的四个候选地址,第一战就输在了“颜色不是红色”。
大柴旦红崖。张清哲 图
德令哈东部雅丹的植被太过茂盛,大柴旦雅丹有一大片湖水,但火星上还没有找到液态水,冷湖缺乏沙地与丹霞地貌,格尔木太靠近居民区和草原,面积也较小,抬头还有昆仑山的皑皑雪峰。
只有红崖,有着广阔而深厚的红色土壤,植被稀少,丹霞地貌紧挨着雅丹地貌,其外是戈壁与沙漠混合地形。
后来樊生智记得一句:“中科院的首席专家说,红崖那里极其像火星的地貌。”
张清哲则说,“只有你在现场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我用语言形容不出来,红崖的当选是当之无愧的。”
樊生智已经想好了大柴旦的旅游图标:黄白黑三色,中间穿过一条绿色丝带,盐湖色白、煤矿属黑、黄色代表有色金属,而发展旅游则是那条绿色的丝路。
花落德令哈
火星模拟基地最终花落大柴旦红崖,但签约方最终花落青海海西州首府德令哈市。
海西州或许又将迎来行政区划调整,德令哈市合并大柴旦的方案,已经上报国务院。大柴旦或将由与德令哈平行的县,成为德令哈下属的一个镇。
张清哲希望火星基地能够获得足够的财政支持。青海不乏风景惊人却无力开发的地区。因为一地政府财政的好坏,直接影响到当地第三产业的发展。
像是青海第二大湖哈拉湖,到2000年初仍乏人知晓。张清哲仍旧记得那个发问者网名“御驾亲征”,说在祁连山无人区的腹地之中,藏有青海第二大湖哈拉湖,“应该是美得冒泡,青海的兄弟们,有谁知道怎么去这个地方。”
他一片茫然地回复,“我说,有一个这个湖?”
张清哲去问当地的牧民,很多牧民也不知道。直到一个少数民族镇长告诉他,哈拉湖就是黑海呗,那个地方路过不去。
张清哲接待过一些私人企业的老板,腰缠十万贯,开发大西北,先会考察当地政府的财力。第一看风景不错,一看当地政府财政,就打了退堂鼓。
做旅游生意的朋友告诉他,修建景区,讲究“三通一平”,即水通、电通、路通和场地平整。由于道路基建设施不能由企业向公众收费,路、水、电、都需要政府投资与主导,而青海有许多风景优美的地区,当地政府拿出上亿元的配套投资,也并非易事。
大柴旦旅游业初见曙光,从青海大环线上一闪即逝的西部小镇,变成了游客们日渐驻足的旅游目的地。而商店、出租车司机的营生、旅馆的收入,全都系于当地日渐打出名气的旅游景点。
而进一步的开发与保护,都不能离开政府的财政投入。
通往哈拉湖的公路仍未修通时,张清哲还是拉了第一支徒步哈拉湖的队伍。他们从祁连山脉主峰团结峰东面出发,重装徒步穿越疏勒南山,在无人区走了11天。
如今去成都的时候,张清哲还会被当年的队员骂:“把我们都走废了”。
他没有想到有那么难。根据地图成像,他们会沿着平缓向下的山坡走向哈拉湖。但翻过4900米的山垭口,才发现被地图“坑了”——卫星地图上平缓的山坡,实际上是冰川移动侵蚀出的一阶一阶陡坡,一米多高、60度左右的斜壁。但因为地图精度有限,无法显示出来。
他们就在冰川底下行走,爬下一个一个台阶后,踩入寒冷刺骨的冰水中,再去爬下一个台阶。但是别无选择,他对队员说,山谷太窄,就是有直升机也无法降落,必须咬着牙走出来。
走到第10天,走到队员们都几近精神崩溃的时候,他们走上了哈拉湖北岸的平缓台地。
野花开满了那片上百平方公里的土地。
十几年来,青海探险者对于发现的景色,有时有意不放出消息保护景区,害怕游客蜂拥而来。因为如果地方政府财政力不从心,就会面临管理上的难度。
在火星基地的消息发布之后,已经有不下十批人向他询问,如何进入火星基地。
四川摄影团要雇他做向导进红崖,他推说行路艰难,只有越野车才进得去。
摄影团豪气回他:“你有几辆越野车?我们包你的越野车进。”
丹霞地貌脆弱,红土上的痕迹经年难消,而只要有一个人把脚印留在红土上,后面的人都会跟着踩上去,这就是“破窗效应”。
而另一个张清哲没有带路的团队,自己驾着越野车开了进去。
那四面开放的三百余万平方里土地,并不是他能够守住的秘密。找别的向导,拉出卫星地图,开一个好一些的越野车。
如果没有人管理,挡是挡不住的。
哈拉湖已经是前车之鉴。张清哲提醒过朋友们,不要发布路线,千万不要走北岸。但有车队开了先河,还在网上发出了详细的攻略。
“高手在民间啊,网上有攻略,后面人就会哗哗地进去。”
哈拉湖北岸的那片百里花海已经被轧平了。
火星与家园
翻过了半个世纪,大柴旦镇的日色依旧很慢,清早垃圾车响着铃声上街,穿过大柴旦镇的东西两条大街与南北数条小巷,十八年前的动画歌曲响过一路:唐三藏、白龙马、师徒四人朝西去……
10月过后,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将会降临。旅客渐渐离开,镇上多数旅店将会关门打烊。
当暗河结成冰床,却正铺平了探险的道路,柴旦周围的山峦与雪峰,雅丹与荒漠,又将只属于能与严寒相抗的探险者。
但来大柴旦的人毕竟更多了。
旅店老板娘在前台翻过手机,亮出一张香港演员吴君如的照片。郭德纲剧组在大柴旦拍戏的消息是茶余饭后的谈资:郭德纲如何包下一家宾馆,谁与岳云鹏合了影,谐星的颜值为什么集体欠奉。开往盐湖的车往往被拦下片刻,剧组工作人员一手按住车窗,笑得十分客气。
“我们拍一个镜头,您稍等。”
有过路的西班牙人想登上红旗峰的冰川,就坐在张清哲对面请教。那一块冰川陡如刀脊,两边笔直陡峭,需要绕过去,而绕行的冰川之上又有缝隙。张清哲带着他完成了10公里的山地徒步,觉得大柴旦已经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而父辈们的梦想正在实现。
德令哈市也已经着手建设火星模拟基地,德令哈市国土资源局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正在制定火星模拟基地的规划图,预计在明年气候回暖的4月开工,在冬季再次降临的10月前完工。投资有望超过初步拟定的4亿元,开发企业也已经达成了初步的意向。
在大柴旦镇外的戈壁中,计划将要竖起科幻片中异形建筑,作为游客集散中心,模拟火星车将游客从基地送到营地。游客将在这里体验火星的生活,研究人员将在红崖进行太空的研究、模拟、实验。
那又将是另一个关于拓荒与探险的故事了。中科院月球与深空探测总体部主任刘晓群曾经描述过人类的火星生活:应该并不会很美好。因为火星与地球相比,自然环境十分恶劣,火星表面非常干燥,大气密度只有地球上的百分之一,一年中有1/4的时间都笼罩在漫天飞舞的尘暴之中;平均温度很低,一年四季都是冰天冻地;昼夜温差可以在100℃以上。
干燥、低温、缺氧、沙暴,这是拓荒者踏入柴达木后一生面对的词汇。可是已把家园建在高原之上、沙海之中的人类,没有停下过对星辰征途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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